申小龍:“現在韓語里的一個詞打死我都不肯用,那就是‘??’(oba)”——語言與現實究竟是什么關系?
中文系16級小張同學來信提了一個問題:語言范疇是經驗的一部分,還是經驗的外化表現?
小張說:
您的《漢語與華夏文化》一書里說到洛克認為“語言范疇構成經驗”。但是我覺得語言范疇只是經驗的外化表現。
的確如書中所言,在語言通行后人們先學會名稱,再得到概念。語言也的確幫助人們形成了經驗。但是我認為這并不能說明語言范疇就是經驗的一部分。
譬如人們之所以知道“桌子”為“桌子”,的確是由于他們先學習了“桌子”這個詞,再不斷累積關于“桌子”的經驗,把各種桌子抽象出共同性作為判斷什么是“桌子”的依據。但是并不能因此就認為“桌子”這個詞就是人的經驗的一部分。
什么是“桌子”,這并不是在學習了“桌子”之后就自然而然知道了的,而是要在實際生活中不斷積累,看到了各種各樣的桌子之后才能理解什么是“桌子”。
而這種不斷積累,看到各種各樣桌子并抽象出它們的共同特點的過程,我認為才能叫做經驗。
而“桌子”這一語言范疇,只是這些在經驗積累中得出的抽象概念的一個命名,是人腦中已經形成的抽象概念的一個用語言外化的方式。故而我對于“語言范疇是經驗的一部分”這一點感到有些疑惑。
小張同學的疑惑,是典型的“得意忘言”(字面意義)。就是得了語言的意義,卻忘了意義的語言本原。把語言對世界的理解之鏡,當成了透明的思維成果。這樣我們就分不清下面幾對概念:
1. reaction,還是response?
人類從一開始就在環境和主體之間用符號構建起一個觀念的鏡像。這個鏡像是人對世界的認識,它就像一副隱形眼鏡,規定了人對世界理解的一個個“焦點”以及“點”與“點”的相互關系。
德國哲學家卡西爾說,動物對外界刺激的回答是瞬間作出的,人對外界刺激的回答延緩作出的,人有一個思想的過程。這個過程就是意義的構建過程。人是意義的動物,人的思考是意義的運演。意義就來自語言。
卡西爾認為面對環境,動物的反應是reaction,人的反應是response,這個response是一個符號化的過程。兩者有不容抹殺的區別。
就拿小張同學的“桌子”來說,在沒有“桌子”這個詞之前,對各種在人的身前,人可以在它的上面做事的平面,人都只有感性的印象,沒有概括,沒有理性的認識,這是一個印象中形形色色的“連續體”。
只有學會了“桌子”這個詞,人才將感性印象中的一些東西歸成一個類,并把它們和相類似的架子、椅子、柜子、茶幾等區別開來。這個時候,意義才誕生了。人的一切思考和行為,都在意義的引導下進行。
有了“桌子”這個詞后,人就只在“類”的意義上和現實中各種各樣的桌子打交道。這就是卡西爾說的:人不是生活在一個單純的物理宇宙之中,而是生活在一個符號宇宙之中。人不再能直接地面對實在。
2. “手套”,還是“手鞋”?
曾聽到這樣一個故事:
一個德國人到一家華夏的商店里買東西,他用結結巴巴的漢語說:我要買一雙手鞋。
華夏的售貨員當然莫名其妙了,手鞋是個什么東西啊?德國人尷尬地指了指柜臺里面的手套。原來“手套”一詞在德語中是Handschuh,“Hand”是手,“Schuhe”是鞋子。
說漢語的人把穿在腳上的稱為“鞋子”,把戴在手上的稱為“手套”,語言告訴我們這是兩類東西。而且它們伴隨的動作也是不同的:鞋子是“穿”上去的,手套是“戴”上去的。
說德語的人則把手上和腳上穿戴的東西視為同一類東西(鞋),這是在語言中規定、并澄明了的現實。
同樣一個東西,漢語叫“手套”,德語叫“手鞋”,如果語言是客觀的,為什么同一個東西分屬于不同的類呢?它們有什么不同嗎?
所以大家要知道:像“桌子”“鞋”這樣的類,不是客觀的存在,而是語言的存在。離開了語言,世界是一個連續體,沒有“類”,也沒有“意義”。
3. 感性印象,還是理性抽象?
同學們可能想不通:桌子怎么不是客觀的呢?其實我們認識的“客觀世界”,已經是一個意義體系。在桌子的形成和發展中,符號思維貫穿始終。
今天各種各樣的桌子,都是有了“桌子”符號后不斷產生的。它們在原始社會的雛形是語言的,它們的發展更是語言引導的。這就是卡西爾說的:
“人的符號活動能力進展多少,物理實在似乎也就相應地退卻多少。”
小張同學認為“桌子”只是對經驗積累中得出的抽象概念的一個命名,是人腦中已經形成的抽象概念的一個用語言外化的方式。其實這樣說已經肯定了桌子的語言性。因為“抽象”也好,“概念”也好,都是一個符號化的過程,它們的本質都是語言。
換句話說,你怎么知道形狀質地不同的這些“家伙”是同一個東西呢?是語言告訴你的。
這也就意味著,換一種語言,它們可能是不同的東西。
你說,就“桌子”而言,決定它的意義的,是各種實體制作呢,還是語言呢?
當我們談抽象思維的時候,談的是語言思維;當我們談理性思維的時候,談的也是語言思維。
所以我問小張:
你的經驗里是先有了抽象的東西,然后才用語言去命名它,還是相反?
那個在語言之前抽象的東西,如果不是語言,它還在嗎?
4.“哥哥”,還是“??”?
外文系04級的小黃同學告訴我:
現在韓語里的一個詞打死我都不肯用,那就是“??”(oba)。
本來只知道意思是哥哥,后來發現不管是韓劇還是五教樓下,總有韓國女生用華夏女生很受不了、很嗲的聲音大叫“??”。探了一下究竟,嚇了一跳,這詞還有3個意思一一關系親密的男生,男朋友,丈夫。
本來認識的韓國男生,教我們叫他們“**??”,我們都乖乖跟著叫,現在怎么都不肯叫了,一律改稱“??”(前輩)。
“??”雖然男性化了一點,但韓國女生的嗲我們是吃不消的。
小黃同學吃不消韓國女生的“??”,這個稱謂的“嗲”是從哪里來的?為什么漢語的“哥哥”就沒有這般嗲?
我們面前的韓國男生,在韓國女生眼里,他們是“??”。但他們要華夏女生也叫他們“??”,華夏女生不肯了。因為“??”和“哥哥”,指的不是同一個東西。
“??”是客觀的嗎?在韓國女生眼里,“??”是客觀的。但在華夏女生眼里,“關系親密的男生、男朋友、丈夫”為什么是一個東西?這也太主觀了吧。
“??”顯然不是客觀的,而是語言的。
它的意義,也就是它的“嗲”,只是概括人與人相互關系的一種文化的可能性。